蒋庆先生云:儒学在中国“三代”以后两千多年的历史中,通过三个时期的三种学术形态,即通过汉代公羊学、隋唐河汾学与宋明性理学,培育出以儒教文明为特征的中华文明,起到了安顿中国人心灵、培育民族精神、教化中国社会、维护国家秩序、转化残暴政权、提升中国政治的作用。这就是儒学在中国历史中的“大用”。
如此评价儒学,是有其依据的,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。儒学能够成为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与义理基础,固然是文明的自发选择,但同时亦是通过儒家知识分子和专制统治者结盟的方式实现的。从董仲舒起儒学从“在野”升为“在朝”,两千年来儒学也越来越紧地和专制捆绑在了一起。当然,自由人权思想及代议民主制度产生于近代,具有其历史性,在此前的漫长历史中,专制政体是世界各国普遍采取的权力方式,是与古人的思想观念、经济文化生活及社会状况相适应的,故对专制政体不能简单否定。但现代人站在今日文明发展的新高度,对专制政体中愚昧、野蛮、残酷之处进行理性批判,更是无可厚非的。那么回顾历史,我们应当反思这么一个问题,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,儒学既然已经成为了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与义理基础,但儒家的理想世界为什么却离我们越来越遥远?这是儒学本身的问题?还是儒学和专制捆绑的恶果?
历史上,中华文明一直存在如下三个严重的专制顽症:其一,缺乏约束的专制权力,以及相伴而生的残酷权力争夺和倾轧;其二,难以控制的官僚阶层腐化,以及相伴而生的财富集中和社会不公;其三,前两种病症造成的民生凋敝,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周期性动荡。对这三个顽症以及由此造成的传统社会种种病态,儒学知识分子千方百计寻找疗救之道,他们以天人感应、仁政思想、史官传统、谏官制度、士大夫清议等约束专制权力;以科举制度和监督制度、强化道德约束等制约官僚集团;对低层民众更充满了深切同情,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诗文。这些努力并非完全没有效果,甚至已经发挥到历史条件所允许的极限,但总体而言,仍无法根除这些专制病灶。在漫长历史中,一面是儒学“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”的诵经声,另一面是为争夺最高权力的频繁的臣轼君,子杀父,兄弟相残甚至大规模战争;一面是“天道”、“良知”的道德说教,另一面是科举出身官员的普遍腐化和堕落;一面是“哀民生之多艰”、“苛政猛于虎”的凄厉呼喊,另一面是低层民众的深重苦难与不幸。按照儒学自身的标准,儒学“在朝”后两千余年的历史,其中一大半可称为 “礼崩乐坏”,四分之一以上的时间,甚至属于“率兽食人”。儒学赞赏的“圣君”、“循吏”、“盛世”,在漫长历史中可谓寥若晨星。而“尧舜之治”,连一天也没有实现过。
当然,历史上的种种苦难和不幸是不应当归咎于儒学的。儒学对专制,确实有限制、转化、提升的一面,儒学的小共同体本位和道德力量更构成了对专制的一种对峙。但同时也必须承认,儒学制约专制的努力,并不能说是成功的。寄希望与专制捆绑以求大同世界,无异于缘木求鱼。在我看来,以民主代替专制,以民权约束官僚,以民生造福百姓,似更易于疗治中国历史之专制病灶。民主民权等观念虽具有现代性因素,但亦有普世价值,其相对于专制,无疑是更接近于儒学“大同世界”之理想的。
反思儒学
如前文所述,孔子时的儒学可称为“在野儒学”,董仲舒后的儒学可称为“在朝儒学”。儒学在朝,虽大大裨益于儒学教化世道人心,但儒学也因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:
其一,儒学逐渐丧失独立地位,沦为统治者的附庸,特别是唐宋以后,至明开始,随专制权力加强,儒家知识分子政治地位日益下降,清时更甚。有论者指出,理学的兴起就具有由“济世安邦”转向注重“教化于民”的意义,实质上也是这一政治现实的折射。
其二,儒学日渐成为封闭和保守的思想体系。其象征即为八股取士时四书五经已沦为步入仕途之“敲门砖”。
其三,儒学知识分子出现道德堕落或迂腐清谈的普遍趋向。《儒林外史》虽属讽刺小说,不无夸大其辞之处,但其中反映的风俗之浇薄、儒林之下流亦不无现实生活之根据。
在某种意义上,“在朝儒学”之病症,实乃儒学与专制捆绑的恶果,可谓专制污染了儒学。那么,儒学为何由“大同世界”的真诚追求始,到沦为专制的附庸终?由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的求真精神始,到思想体系的封闭和保守终?由“天生予德”的道德力量始,到儒者普遍的道德滑坡和言不由衷终?进一步而言,两千余年“在朝儒学”历程是否在方向上出现了偏差?儒学自身是否也存在某些内在问题和缺陷?面对21世纪,儒学是否需要深刻反思和认真重构?以上问题确实是需要儒学知识分子们思考的。在我看来,儒学在近现代中国的困境,既是由外部环境的变迁造成的,更是儒学内在缺陷和发展历程中偏差之后果。不正视和解答前文所述的问题,儒学恐怕很难克服百余年来国人对儒学的“信任危机”。
回到起点
今日儒学面临之世界,与孔子时儒学面临之世界,是有其相通之处的。可以说,它们同样面对“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,同样面对“礼崩乐坏、学绝道丧”的时代,同样面对百家争鸣的竞争和挑战,同样面对发展儒学直面时代之使命。孔子主张克己复礼,却并不抱残守缺,而是从当时之现实的人出发,提出“仁”的观念,最终以仁挽救礼、支撑礼并进而取代了礼,完成了儒学从礼到仁的递进和演变,为儒学找到了两千年安身立命之根本。夸大地说,孔子进行了一场儒学的自身革命;幽默地说,孔子完成了儒学为直面“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所进行的“现代性转变”。可见,孔子时代儒学面临的“绝境”,反而成为了其凤凰涅磬、浴火重生的良机。
今日儒学是否能够复兴,取决于儒学知识分子能否如孔子一样,表现出席不暇暖而栖栖遑遑周游天下的担当精神,表现出“有所受也”、“大德必受命”的信念和道义力量,更重要的则是,表现出审时度势、革鼎变新、“圣之时也”的变革精神。纵观各国信仰,基督教经历了深刻的宗教改革运动,方能更好地与现代文明融合,维持了其西人精神世界支柱之地位;而伊斯兰教由于内外条件之缺失,未进行类似之宗教改革,则至今与现代文明和现代化多有龃龉,可谓遗祸不浅。在此种意义上,重回“在野儒学”之起点,更有益于儒学反思自身,找回原初的生命力和道义力量,完成鼎革,从新的起点走向复兴。
关于儒学复兴的一些思考
如本文前言所述,我对儒学知之甚浅,却深以为为儒学复兴建言,应是国人之责任。故再进一步谈谈对儒学复兴之具体问题的浅见,权当怡笑大方:
其一,在现在及可以预见的将来,在中国没有任何一种思想体系可以在道德礼仪方面,与儒学相提并论。但现代社会,儒学却无法只谈道德不谈制度,亦不能以道德为出发点来谈制度,这是为历史教训所证明的。读蒋庆先生《儒学在当今中国有什么用?》后,深感今日儒者言及制度构建仍不免苍白乏力。但今日之中国,虽道德问题也是真问题,但只谈道德却是解决不了任何真问题的。
其二,孔子论仁之发端,为恻隐之心,那么以“不忍”、“不安”的悲悯情怀,加之以道德良知思想,能否生长出东方式的人道主义,以弥补中国传统中“只见权力,不见人道”之缺憾。而以孟子的民本主张,辅之以“为生民请命”之使命感,能否生长出东方式的民权主张,以克服中国传统中“只见皇帝,不见民众”之弊端。
记起读《论语》时,就如面对舒心善诱的导师,每每感到异常亲切和温暖,这应是中国人读儒家经典所独有的体验吧!可见儒学和国人之血脉联系,虽历经涤荡,却始终难以割舍,这也许是权力甚至历史均无法改变的巨大宿命。而儒学如能在21世纪复兴,为中华文明的现代化提供合理的精神资源和急需的道德土壤,无疑既是儒学的幸事,更是中华文明的幸事。